李娟
2024/06/09 初次读完
除了我家,别人家都住在地底——在大地上挖个坑,盖个顶。所谓“地窝子”。
于是,在葵花还没有出芽的时节里,站在我家蒙古包前张望,天空如盖,大地四面舒展,空无一物。我家的蒙古包是这片大地上唯一坚定的隆起。
随着葵花一天天抽枝发叶,渐渐旺壮,我们的蒙古包便在绿色的海洋中随波荡漾。
直到葵花长得越发浓茂喧嚣,花盘金光四射,我们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。
于是整个夏天,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,晒得一身黢黑,和万物模糊了界线。
叶隙间阳光跳跃,脚下泥土暗涌。她走在葵花林里,如跋涉大水之中,努力令自己不要漂浮起来。
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,而是万物的生长啊……
她没有衣服,无所遮蔽也无所依傍。快要迷路一般眩晕。目之所及,枝梢的手心便冲她张开,献上珍宝,捧出花蕾。
她停下等待。花蕾却迟迟不绽。赴约前的女子在深深闺房换了一身又一身衣服,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定。我妈却赤身相迎,肝胆相照。她终日锄草、间苗、打杈、喷药,无比耐心。
后来我去了城市,仍念念不忘这个计划。每当我为生活杂事奔忙,焦虑疲惫,难以入睡,我便闭上眼,抱着枕头,在黑暗中继续展开庞大的计划。我不停改变设想,纠结于无数细节……直到满意地沉入睡眠。
我去过很多地方,住过好多房子,睡过各种床。我想,这一切都是暂时的。所以,我从不曾畏惧过生活的改变与动荡。
是的,她扛着这两根三米长的树干及一大堆行李,倒了三趟车。
没有候车室,没有火炉。她在省道线或国道线的路口等车。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,她守着她的行李站在茫茫风雪之中。
不知车什么时候来,也不知车会不会来。
我送我妈离开,在客运站帮她买票,又帮她把行李放进班车的行李厢,并上车帮她找到座位。
最后的时间里,我俩一时无话可说,一同等待发车时间的到来。
那时,我突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的另一场离别。旧时的伤心与无奈突然深刻涌上心头。
我好想开口提起那件事,我强烈渴望得知她当时的感受。
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此时此刻,彼此间突然无比陌生,甚至微微尴尬。
我又想,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?……不是的。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。
每当我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,感到孤独又疲惫的时候,就想,我的背后是有好几百亩土地的。这个想法令我永远无法进入真正的南方。
夏天,我回家了。
总之,就在那两年,我和我妈不约而同改变了生活。
可是大地永不改变。丰沃的森林不应被砍伐毁灭,贫瘠干涸之地也不应被强行垦耕或绿化。人的命运和自然的命运截然相反。我到了葵花地边,为这巨大的相反而惊骇。突然感到漂泊远不曾停止,感到往下还要经历更多的动荡。
亲眼看着一点点长成的生命,再亲眼看着它们一点点枯萎,是耕种者千百年来共有的痛苦。
第七天,我妈干完地里的活回家,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束野花。
哪里采的呢?我捧着花走上地面,转身四望。
这干涸无际的大地,这手心里唯一的湿润丰盈。
我拾回一只矿泉水瓶,装上水把花养了起来,放在投入地下的唯一一束光线之中。过了两三天,花都没败。
可我出去散步时,无论走多远都从不曾遇到过什么花儿。似乎我妈采回来的这些就是眼下这场春天里的全部了。
第九天我离开了。
我把我妈、我外婆和小狗抛弃在荒野深处,抛弃了一整个夏天。
又觉得像是把她们一直抛弃到现在。
似乎这些年来,她们仍在那片广阔的天空下寂寞而艰辛地劳作,而种子仍在空旷的大地之下沉睡。
安静得如世界尽头的富蕴县,只有四条马路呈井字形交叉的富蕴县,全是树的富蕴县。每当我背着书包走在学校和家之间的那条笔直安静的林荫道上,浓密的树冠在上方交错,形成阴凉的拱廊。眼前世界无限深邃而古老,直到现在仍迷惑着我的心。
走完那条路,书包便更加沉重了。装着完整的落叶,斑斓的石子,动物的完美对称的骨骼,或一只空香水瓶,一只装过药水的硬纸盒。
当我小的时候我什么都爱。当我长大了,我忘记了我其实什么都爱。
好像刚刚回了一趟童年,又赶在规定时间前离开。
接下来还有更为漫长的旅程。
中巴车摇摇晃晃离开这小小的绿洲,投入荒野。我望向窗外,永红公社渐渐消失在大地深处。
从此再也没有永红公社了,从此世界上只剩杜热小镇。
柏油路又旧又破,到处大坑小坑。车在路面上绕来绕去,东摇西晃,走得慢慢吞吞。车上的乘客都默默无言,同我一起,跟在全世界最后面。
我又重新回到宇宙深处光年之外。
电话那头那个总是被不停抛弃的母亲后来怎样了?——电话一挂断,她就被掷向深渊。她顶着大风,站在大地腹心,站在旷野中唯一的高处,方圆百里唯一微微隆起的一点,唯一能接收到手机信号的小土堆上,继续嘶声大喊。
那时,沙尘暴已在几天前结束,恐惧早已消散。可她心中仍激动难息。
她无人诉说。每天一闲下来,就走很远的路,寻找有手机信号的地方。
这一天终于找到了,电话也打通了。
可是,几乎什么也没能说出。
她又连“喂”好几声,又重拨了好几次,才失望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。
她抬起头来,看到广阔的大地四面动荡。宽广的天空被四面八方的地平线齐刷刷地切割了一圈,切口处新鲜又锋利。她心想:“可能再也不会下雨了……”
沙尘暴来时,地窝子如挪亚方舟漂流在茫茫大海之中,是满世界咆哮中唯一安静的一小团黑暗。大家在黑暗中屏息等待,如同被深埋大地,如同正在渐渐生根发芽。
沙尘暴结束后,我妈小心翼翼揭开堵住通道的毡布,像登陆新大陆一样走上大地。
除此之外,大部分时间她总是糊里糊涂的,总是不知身处何地。常常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收拾行李,说要回家。还老是向邻居打听火车站怎么走。
但她不知道阿勒泰还没通火车。她只知道火车是唯一的希望。火车意味着最坚定的离开。
在过去漫长的一生里,只有火车带她走过的路最长,去的地方最远。只有火车能令她摆脱一切困境,仿佛火车是她最后的依靠。
每天她趴在阳台上目送我上班而去。回到空空的房间,开始想象火车之旅。那是她生命之末的最大激情。
她在激情中睡去,醒来又趴到阳台上。直到视野中出现我下班的身影。
她已经不知时间是怎么回事了。她已经不知命运是怎么回事了。
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介入她的世界太深。
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。她早已迷路。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,慢慢与死亡和解。
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,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。
我离她多远啊,我离她,比死亡离她还要远。
我和她生活在一起,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——奇异的,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。如蚕茧中的时光。我不该去试探这蚕茧,不该一次又一次干扰她的迷境。——以世俗的,自私的情爱。
每天我下班回家,走上三楼,她拄着拐棍准时出现在楼梯口。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。
每天一到那个时刻,她艰难地从她的世界中抽身而出。在她的世界之外,她放不下的只有我和赛虎了。我便依仗她对我的爱意,抓牢她仅剩的清明,拼命摇晃她,挽留她。向她百般承诺,只要她不死,我就带她回四川,坐火车回,坐汽车回,坐飞机回,想尽一切办法回。回去吃甘蔗,吃凉粉,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,见一切她思念的旧人……但是我做不到。一样也做不到。
我妈把外婆接走那一天,我送她们去客运站,再回到空旷安静的出租屋,看到门把手上又被系了一块破布。终于痛哭出声。
我就是一个骗子,一个欲望大于能力的骗子。而被欺骗的外婆,拄着拐棍站在楼梯口等待。她脆弱不堪,她的愿望也脆弱不堪。我根本支撑不了她,拐棍也支撑不了她。其实我早就隐隐意识到了,唯有死亡才能令她展翅高飞。
我走在即将被放弃的最后一片葵花地中,回想与人类起源有关的种种苦难而壮阔的传说。然而眼下这颗星球,也许并不在意人类存亡与否。
外婆死了,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。一生寂静得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。但她仍圆满完成了她的使命,作为最基本的个体被赋予的最最微小的使命——生儿育女,留给亲人们庞大沉重的个人记忆、延绵千万年的生存经验及口耳相传的古老流言。是所谓生命的承接与文明的承接吧。
她穷尽一生,扯动世上最最脆弱的一根缆绳。
我看到亿万万根这样的缆绳拖动沉重的大船,缓缓前行。
葵花地南面是起伏的沙漠,北面是铺着黑色扁平卵石的戈壁硬地。没有一棵树,没有一个人。天上的云像河水一样流淌,黄昏时刻的空气如液体般明亮。一万遍置身于此,感官仍无丝毫磨损,孤独感完美无缺。
此时此刻,是“自由自在”这一状态的巅峰时刻。
最后的十余亩葵花开得稀稀拉拉,株秆细弱,大风中摇摇晃晃。一朵朵花盘刚撑开手掌心大小,如瓶中花一样娇柔浪漫。
然而我知道它们最终咄咄逼人的美丽,知道它们最终金光四射的盛况。
奇迹发生时,我妈正在蒙古包里忙碌,小狗背朝我晒着太阳。
唯一通向我们的土路只有一尺多宽。
最近的人间,永红公社,可能比我们消失得还快。
中巴车来了又去。人们往往返返,渐渐改变心意。
脚下大地已存在了几十亿年,我却只活了几十年,我只有一个手机。奇迹发生时,强大的希望叠加强大的孤独,不能承受,想放声大哭……人生统统由之前从未曾有过,之后也绝不再发生的事情组成。
奇迹结束后,只有假人先生仍陪伴身边,温柔俯视我。
只有葵花四面八方静静生长,铺陈我们眼下生活仅有的希望。
在这片干涸、粗糙的荒野中慢慢往前走。大地沉重,天空轻盈。
走啊走啊,一直走到最后,大地渐渐轻盈无比,载着我动荡着上升。而天空却蓝得凝固了,沉重地逼临下来。
只有太阳永恒不变,永远不可直视。
突然想起戈壁滩曾经是海。
眼下这宽广空旷的情景,正是一场漫长悲剧故事的大结局。
可有人仍在说:“……直到地老天荒、沧海桑田……”
就在这时,期限到了,誓言失效了。
我弯腰仔细打量一株草,它的叶片细碎,黯淡,却完整而精致。又拾起一块卵石,擦去尘土,看到它色泽浓艳,玉石般细腻。眼前这一切从来都不曾在意过大结局的事。只有我耿耿于怀。
真的再也没有人了。在戈壁滩上,走一个小时也没遇到一个人。如同走了千百万年也没遇到一个人。不但没有人,路过的帐篷或地窝子也没有炊烟,眼前的土路上也没有脚印。四面八方空空荡荡。站在大地上,仿佛千万年后独自重返地球。
关于地球的全部秘密都在风中。风声呼啸,激动又急迫。可我一句也听不懂。它拼命推我攘我,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。它转身撞向另一场大风,在我对面不远处卷起旋风,先指天,后指地。
我目瞪口呆,仿佛真的离开地球太久。
风势渐渐平息。古老的地球稳稳当当悬于宇宙中央。站在地球上,像站在全世界的至高点,像垫着整颗星球探身宇宙。日月擦肩而过。地球另一侧的海洋,呼吸般一起一伏。
眼下唯一的人的痕迹是向日葵地。秧苗横平竖直,整齐茁壮。我走进去寻找我妈,又寻找赛虎和丑丑。地球上真的只剩我一人。
睡眠是地球上第二巨大的事物。第一巨大的是安静。
我在梦中起身,推开门,走向远处的葵花地。走了千百万年也没能抵达。
千百万年后我独自醒来。饭菜凉了,我妈仍然没有回家。
在北方隆冬的深夜里,火炉是我生活过的每一个低矮又沉暗的房屋的心脏。温暖,踏实,汩汩跳动。冬夜里一边烤火一边看书,不时翻动炉板上的馍馍片儿。渐渐地,馍馍片儿均匀地镀上了金黄色泽。轻轻掰开,一股雪白的烫气倏地冒出,露出更加洁白的柔软内瓤。夜是黑的,煤是黑的,屋梁上方更是黑洞洞的,深不见底。而手心中这团食物的白与万物对立。它的香美与无边的寒冷对立。
我独自在蒙古包里准备晚餐。揉面,擀平,一张一张烙饼。双手的力量不能改天换地,却恰好能维持个体的生命。恰好能令粮食从大地中产出,食物从火炉上诞生。
烙好饼,再烧开一壶水。我压熄火,盖上炉圈,等待回家吃饭的人。
劳动之后人们疲惫睡去。醒来,就发现村庄置身于秋天的正上方。
人们推门出去,脚下万丈深渊。草垛仍高高在上,无尽地燃烧。
而芦苇之金,水气充沛。芦苇总是与河流、星空息息相关。
芦苇的金色最脆弱,最缠绵,最无助。它的柔情中裹藏有大秘密,它的美丽令人止步不前。
人们远远遥望,水鸟长唳短鸣。
月亮的金色是黑暗的金色。每一个人都认为月亮与故乡有关,与童年有关。其实它只和夜晚有关。它把人间的一切的依恋拒之门外。
它最孤独,也最自由。
这初秋的大地,过于隆重了。以致天地欲将失衡,天地快要翻转。
天空便只好越来越蓝,越来越蓝,越来越蓝。
大自然中已经没有什么能形容这种蓝色了,只能以人间的事物来形容——那种蓝,是汽车牌照那样的蓝。
金色和蓝色,相峙于这颗古老的星球之上。从金色和蓝色之间走过的人,突然感到自己一尘不染……
轰鸣声来自于我的右侧。那是大坝阀门的方向。
我知道那里有巨大的水流正强有力地冲击在黑暗中的机器转轮之上。飞速运转的轴承在复杂过程中将水的势能转换为电能。电是狂暴不羁的,却在此处被缚。它顺着密密麻麻的管线高速奔逃,四处碰壁。我知道电就在四周,一部分在四面八方迷路,一部分在黑暗中潜伏。更多的电,被禁闭在头顶那些巨大的仪器之中,被强行摁捺着,丝丝缕缕沿上空数条细细的管线,去往广阔人间的千家万户。
我为人的力量而惊惧,又隐隐感到人的疯狂。
“新鲜的电”,巨量的水被截流,上下游生态生生断裂,亿万鱼类的道路被封堵。鱼群想要回溯,想要产卵,却只能在春天里,在大坝的瀑布下,无望地徘徊……所有这一切,只不过为了“新鲜的电”,为了令眼下的水温更暖和一些,为了让人类干干净净地活着。
于是,又觉得此刻像是在朽坏的末世洗澡,像在一个冲着无底深渊无尽堕落的洗澡间中洗澡。
洗啊洗啊,好像不只为了洗净尘垢,还想要洗去一身的罪过。
不过,等洗完澡,重返光明寂静的地面,所有胡思乱想戛然而止。
头发轻飘飘地披散在阳光中,浑身轻盈。忍不住打心眼里感慨,还是洗了澡舒服啊。
我不得安宁。无论生活在多么偏远僻静的地方,我的心都不得安宁。
我最嘈杂,最贪婪。我与眼下这世界格格不入。
眼下世界里,青草顶天而生,爬虫昼追日,夜逐月。风是透明的河流,雨是冰凉的流星。
只有我最简陋,最局促。
我酝酿出一份巨大的悲哀,却流不出几行眼泪。我全面坦露自己的软弱,捶胸顿足,小丑般无理取闹。可万物充耳不闻。
我无数遍讲诉自己的孤独,又讲诉千万人的千万种孤独。越讲越尴尬,独自站在地球上,无法收场。
对了,虽然我妈很少参与赶牛的保卫战,但她不赶则已,一赶惊人——她会把它们一直赶到附近人家闲置的空牛圈里。再把牛圈门关上,扣死。
——也不管牛圈是谁家的牛圈,也不管牛是谁家的牛。
我们这一队人马呼呼啦啦走在圆月之下,长风之中。我妈无比快乐,像是马戏团老板带着全体演职员工巡城做宣传。又像带散客团的导游,恨不能扛着喇叭大喊:“游客朋友们,游客朋友们,大家抓紧时间拍照,抓紧时间拍照!”
我也眷恋那样的时刻。宁静,轻松,心中饱满得欲要盛放,脚步轻盈得快要起飞。那时的希望比平时的希望要隆重许多许多。
唉,假如我不是我就好了。假如我是另一个同样热切渴望婚姻的女性……真想试一试八百公里之外的另一场人生。
但我常常有幻觉,觉得自己和这片葵花地正渐渐退向梦境和虚构之中。越来越多的访客都拉不住我们了。连沉甸甸的收获和真实的姻缘都拉不住我们了。
又想起被我们放弃的南面荒野中那块地,它已经完全失陷梦境。我好几次催促我妈抽时间去那边看看。她那犹豫的样子,像是在思索是否真的存在着这样一块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