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那种每个集体都会有的亲切又有人气的男人。我从没见过像前辈那样的理想男人。我尊敬他,愿意和他说话,如果他不介意,我还愿意跟他上床。哪怕他有怪异的性取向,我也会说“男人热爱自由,我喜欢服从”,然后紧闭双眼随他而去。当时我对男人有着莫名其妙的偏见。我以为世界上有两种男人,一种是无趣的好男人,另一种是有趣的坏男人。后来我才知道,世界不是平的。我也是很晚才醒悟,其实我喜欢的既不是好人,也不是坏人,而是能够分清人世的复杂和坎坷的男人。当时我感觉前辈是既善良又令人愉快的唯一的异性。尽管自己各方面都不尽如人意,我却摆脱不了早熟而且自负的女大学生的傲慢,总觉得同龄的男孩子都是废物。
约定的地点很远。透着樟脑丸气味的夏装放进洗衣机,饭泡进水里,放点儿金枪鱼罐头,吃完后我早早出门。地铁里已经开起了空调。好久没出门了。柔和的淡绿色的风景和阳光射入玻璃窗。闭上眼,深呼吸。感觉透明的芬多精颗粒穿过玻璃壁,一颗一颗渗透进来。
“真好啊,真好,最近的空气……”
脱了鞋,我瘫倒在地。房间里散发着湿漉漉的洗衣服味道。组合式二层衣架上挂着各种夏天衣服,像蜕下的皮。美希发短信问:“你不来吗?”还有前辈的短信:“路上顺利吗?”我呆呆地看着手机液晶屏的灯光,拔出电池。关了灯,我躺在地板上像个“大”字。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不安地颤抖。这个房子里的灯很奇怪,即使按了开关也不会立刻熄灭,总是微弱地闪烁很长时间。因为电源切断之后,玻璃管里的物质还会发光。有时会持续几小时,闪闪烁烁,不能彻底熄灭。我穿着黑色正装,仰望着天花板。地板很凉。不知道是因为天气,还是因为洗过的衣物,单间里充满湿气。躺在这样的房间里,感觉就像沉入深水。我久久不动,盯着玻璃管里流来流去的水银,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和故乡朋友们去过的地方,在波河看到的光芒。
那个年龄似乎理应如此,我总是陷入莫名其妙的忧郁。我喜欢自己的忧郁,甚至期待有人了解这种忧郁。
光合作用的人身上有光合作用的光芒,吃电子波的人脸上必然流露出电子波的光芒。可是,前辈一句“请你帮忙”让我动摇了。他是那种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性格,轻易不会给我打电话。困难的时候能来找我,我很感激,也很开心。
生活不规律,再加上煤烟和饮酒,我的身体变弱了。那时我养成了习惯,只要感觉不舒服或疲倦就要睡大觉。有时我像嗜睡症患者,昏昏沉沉地睡上两天。那天也是这样,睁开眼睛的时候,太阳已经落山了。我习惯性地把前辈送我的《某一天》塞进录音机,打开电源。这是很久以前的磁带,背面是“健全歌谣”。《只有下午的星期天》静静地弥漫在整个房间。我突然很想和前辈说话。
夜深人静,看到通知新消息的微弱灯光,我的心也跟着红光闪烁。只有那个年纪才能写出的单纯而幼稚的句子曾让我深深依赖。前辈认真地听我说话,不轻易做判断,也不给忠告。他经常开些天马行空的轻松玩笑。不让对方难堪,同时又能带来安慰。
好神奇。听到某首曲子,我会想起第一次让我听到这首曲子的人,而且很频繁。第一次走过的路,第一次读过的书也是这样。总会想起第一次让我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东西的人。也许应该说是“让我知道名字的人的名字”?这东西似乎永远跟随着事物。
理由很单纯。我想帮助前辈。但是,我想在帮助前辈、按他意思去做的同时惩罚他,就像为了伤害父母而故意自虐的少年。
我们在水浅的地方玩了会儿,渐渐放松下来。某个瞬间,地面深陷,身体猛然被吸了进去。腥臭的水立刻咕嘟咕嘟地灌进嘴巴和鼻子。手脚不听使唤了,喘不过气来。好像谁也没有发现我溺水了。几个人躺在树荫下睡觉,还有几个在专心看鱼。我想求救,然而好不容易浮出水面,却又只顾喘气,喊不出来。在深水里笨拙地挣扎,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。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浮起又沉落,反反复复。直到现在,我依然记得当时在水里感觉到的怪异的寂静,也记得勉强露出头来的时候,蝉鸣听起来格外喧嚣。也许是年龄太小的缘故,那个瞬间我没有想见什么人,往事也没像走马灯似的掠过脑海。我只想快点儿摆脱这种状况。我还有点儿孤独。谁都不知道我要死的事,感觉自己被孤立了。这种感觉又无法对任何人说,我只能满心郁闷。夏日的阳光在水面安安静静地摇曳、闪烁。此岸的稀薄而明亮的膜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华丽地荡漾,仿佛在诱惑我。我想抓住那道光,然而抓住的只是触手即碎的几捧江水。从未有过的恐惧汹涌而来。那是渺茫而且难以言传的恐惧。我渐渐下沉,很难再支撑下去了。这时,我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手。瞬间,我竭尽全力抓住那条手臂。我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。我知道拉我手的人肯定很疼,可是我不能放手。不,越是这样,我越是用力。我生怕对方被我的强大腕力吓倒,彻底把我放弃。当我终于出水上岸的时候,我看到了浑身湿透、面色苍白的炳万。沿着指甲印深深挖下去的小槽,凝结着淡淡的血珠、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……
明天凌晨出殡。我没赶上末班车,明天恐怕去不了。他潜水很厉害。我想起他滑溜溜的身体,刚刚消失在深水之中,转眼又像活鱼似的跃出水面。看不见他,我们都很着急。某个瞬间,当他抖着身体唰地出来,我们常常感叹不已。我用胳膊撑着额头。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依然在不安地闪烁,像很久以前在水里看到的光,若有若无,迷茫地蠕动。像闪耀而透明的膜,只要长长地伸出手,仿佛真的可以碰到。突然,右臂传来剧痛。仔细一看,胳膊肘内侧变紫了。也许是刚才前辈抓住我留下的痕迹。胳膊上感觉到前辈的腕力和潮湿的余韵,然后想起前辈对身穿黑衣站在明媚春光里的我说“看见这个女人的生活,所以我喜欢”时,他那俊美的侧脸……这时,我想起故乡的炳万。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用力地抓别人的胳膊……突然,滚烫的热流涌向喉咙。那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像沙漠里遇到的暴雨。我想到因为我活着,或者在我活着的时候,有人很痛。我也不知道的地方,某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因为我而剧烈痛苦。这么简单的事情,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?这让我颇为困惑。刹那间,泪水扑簌簌地流下脸颊。我连忙伸手擦拭,眼泪还是不停地流。终于,我双手掩面,放声痛哭。“那样被指甲按着,肯定很疼……”“肯定很疼……”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仍然不安地闪烁,欲灭不灭。挂满夏季衣服的二层衣架淡淡地、久久地俯视着我,俯视着没脱丧服哭泣的我。
宁静是透明的膜,像臭氧层保护我们的身体。像水和阳光,对于生命不可或缺。
分娩临近,几乎不能同房,可是我们仍然恩爱有加。当然,恋爱时的紧张和激情减少了,不过彼此的身体如水乳交融般的舒服感觉也不错。我们像寻找枕边水似的相互摸索,随即纠缠在一起。不是刺激地冲浪,而是在深水里游泳,平平淡淡而又模模糊糊。我们就这样贪恋和依赖着彼此的身体。凉飕飕的风从窗户吹来。那是清爽的,令所有人安心的风。大自然貌似广阔,实则并不宽容。愉悦的空气在鼻孔里穿梭。我把手放在肚子上,思考着我们的未来。
全文都很美,没有摘抄,值得再读
淫雨不断,西瓜索然无味。夏天嘛,这也正常。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日子。有时坚硬的地球在太阳下慢慢变软,像熟透的甜柿子失去了糖分;有时形成于远方的气流来到这里,影响了我;还有下雨,经常下雨,总是下雨的日子。换而言之,也是世界渐趋无聊的日子。
多种语言在干涩的风中混杂,在大陆翻滚。有的枯寂,无人使用,如同沙漠里的骨头。她在语言掀起的风尘中长大。有时坚挺,有时摇摆。后来到了韩国,明华认识到自己说出的不是祖先的语言,只是外地人使用的“劳动者的语言”,也了解到声音和语调唤起的某种气息。明华甚至渐渐领悟了死也无法达到完美的他国语言的质感。
龙大在四个声调之间徘徊,不时用衬衫擦手。龙大就这样和明华交谈,看上去就像懵懂的少年,跳着和别人截然不同的舞蹈。龙大知道,说着明华国家的语言,说着从未去过也许永远都去不了的国家的语言,他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好起来了。
姐姐,秋意渐浓了。往窗外看,几棵银杏树在风中噼里啪啦地甩着头发。以后还会更冷吧?怀揣梦想进入大学的时候,我还以为自己能做些有创意、对社会有益的事呢。姐姐你也看到了,现在的我就是这个样子。如果谁问我是否努力地生活过,我可以回答,是的。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。最近,每天夜里躺在床上,我都会听到奇怪的声音。唰唰——汽车在风中呼啸而过的声音。感觉自己站在八车道公路的正中央。那些游戏高手疯狂射出的子弹看起来是那么大。扑面而来的样子也像电影慢镜头。我希望自己也能做到。哪怕此时此刻我所处的位置岌岌可危,哪怕垫脚石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,只要我一步一步踩下去的地方像导弹那么大就好了。等我顺利度过这段日子之后,我要对人们,还有我自己说,我虽然有点儿迟到,可是我做得很棒。我本来就很擅长嘛。但是,拦在我面前的水势头凶猛,垫脚石之间的距离太远了,根本看不到。我只能凝视着放在掌心里的问号,很久以前的问号,思考着真正重要的“金钱”和同样重要的“时间”。直到现在,每当我急躁的时候,我也还是会用手托着腮,出神地盯着那个东西。
“怎么办呢?”
内心深处响起巨大的呐喊声,像是抵抗。
“我,还能,做什么?”
姐姐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我好想问问别人,我该怎么做才对。现在,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。姐姐,我能做什么呢,我做什么才好啊?我想去医院看她,可是没有勇气。最近,我每天都无数次地想,如果当时她不主动联系我该有多好。如果当时我不在那个学院工作多好。不,如果我,二十岁的我,不是她喜欢的人,那该多好。姐姐,以后我该怎么办?我不知道四十岁、六十岁的我该以怎样的面目生活,不知道我该凭借什么话语,承受什么样的信任。改变的不是状况,而是人,是吗?那么,是什么让一个人无法改变自己呢?姐姐在明信片的最后这样写过,对吧?岁月流过,留下往昔。迟早会成为往昔的今天,此时此刻就愣愣地矗立在我的面前。姐姐,我保留着从前用过的手机,里面依然存着她发给我的短信。“老师,这里的空气湿漉漉的,本来就是这样吗?”“老师,我好饿。请我吃饭吧。”“老师,为什么不回短信?老师,请给我回电话。”“老师您在哪儿,老师请您接电话。”“老师,请把我救出去。”……我不知道这封信能否寄出。如果姐姐读到这封信,那就意味着我已经去了慧美所在的医院。如果没有,那就意味着我什么都没做,依然在犹豫徘徊。姐姐,谢谢你记得我,谢谢你对我说谢谢。我这种人不该听到这两个字……我没有资格……为了告诉姐姐我收到了你给我的东西,我给姐姐写这封信。尽管姐姐早就知道了,不过姐姐给我的和我得到的可能有所不同。多保重,姐姐,真的希望姐姐过得幸福。如果有机会……如果可以的话,我会再给你写信,姐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