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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篇雪

九篇雪


新版自序

对于当时还没有什么人生经历的我来说,那些故事奇异尖刻,令人莫名激动。在青春期所有不眠长夜里,我反复幻想它们的一切细节,仿佛它们是未知的前方命运的巨大隐喻。越晦涩越阴郁我就越迷恋,仿佛越黑暗越逼仄的出口,才是我释放渴望的唯一途径。二十年后,我已经和那团乱麻毫无关系,只和快刀有关系。二十年后我可以举重若轻地处理绝大部分纷乱情感。但二十年前我却拿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,拿自己的激情与任性一点办法也没有。只能发泄般地喷涌文字,泥沙俱下,重重堆积。

话说这场爱意持续十年,它滋养着我也消耗着我。由于缺乏回应和帮助,这个巨大的爱情渐渐变成巨大的包袱。十年后,几乎就在一夜之间,突然就不爱他了。感到又痛苦又轻松。我很满意这样的命运:爱来如山倒,爱去如抽丝。

在河边

多么美妙的一个下午!阳光温暖,与一个陌生的、语言不通的、七八岁的哈萨克小孩,在阿尔泰群山深处的峡谷里,在一条美丽的河水边,默默地坐着。我心情愉快地搓揉着衣服,不时抬头对她笑着,后来忍不住唱起歌来,一首接一首地唱。那个漂亮小孩就与我面对面坐着,久久地看着我。偶尔也站起身,在小洲上走一圈,又回来,原地坐下,抚摸自己膝盖上的补丁,然后再抬头看我。

我们共同喜欢的事是顺着河一直走啊走啊,无边无际地散步。尤其是在那些漫长而晴朗的黄昏里(那会儿再也不会有顾客上门了),山野晚景清晰明亮。森林下方,碧绿的缓坡斜下来与河边深绿的沼泽相连,如嘴唇与嘴唇的相连一般温柔。连接处长满黄色的晶莹的碎花,像吻。河岸边的缓坡上斜斜立着一座木头小屋,屋顶摇摆着细长茎干的虞美人。那是爱情栖憩的地方。森林在木屋背后,从南到北地浩荡。我们走了一段路,看到了桥,过了桥,就向那里走去。河水在身后哗啦啦奔淌,前方的美景梦一般静呈。多少个这样美好漫长的黄昏在河边展开。我们走到坡顶,回头看见山谷下方我们的家,我们的塑料房子,在河水拐弯处更美地等待着。

对了,忘了交代一下,发生这事的前前后后那段时间一直下着雨。并且雨越下越大,后来又砸起了冰雹。我鞋跟太高(为了凑热闹而打扮了一番嘛……),跑也跑不起来,躲又没处躲。想到反正身上已经湿透了,索性也不管那么多了。便从容走在雨幕中,任瓢泼大雨一个劲儿地对准我淋。那种淋,简直比被人一手揪开后领,另一手拿起水瓢直接往脖子里灌还痛快。没几下就把刚才在河里滚的一身泥沙冲得干干净净。唯一不便的是,眼镜成了水帘洞的洞口,什么也看不清楚,满世界明晃晃、白花花的一片。刚擦净立马又给浇成水帘,根本来不及收拾。真想在上面安两把汽车雨刷啊。

不知今后能否再碰到那样的雨……后来,每到风和日丽的日子,每当我还是坐在河边洗衣服时,常常为这个问题发呆。那天那样的雨啊,从天到地注满了液体一般。我走在其中,在阿勒泰水草浓密的夏牧场上,在河边,顺着河往上游慢慢走去。没有牛,没有羊,没有一个毡房,没有一个人……没有尽头……恍惚间似乎也没了去向,全都是雨……